狗鼻子湿湿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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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夜间飞行(短篇完结)

-Kongphop-

 

“夜间飞行训练是每一名飞行员都必须掌握的一种飞行技术,”教员在白板上的那个词下面来回画上了几道粗粗的横线,“和昼间飞行相比,夜间视觉及夜间错觉都会影响到我们的判断。”

 

“就算飞行了几万个小时,”他把马克笔重重地放在一边,眼角瞄向低头打量着手机的M哼了一声,后者被Kongphop用胳膊肘捣了一下之后立马正襟危坐起来,“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完全应对夜间飞行遇到的突发情况。”

 

“几万个小时诶,”Ork在后座小声低语,“就算是飞了好几年的前辈遇到这种事情也和我们这种菜鸟没什么区别的吧。”

 

“等你先飞够第一个一万小时再说。”Tiw在背后轻声嘲笑他,转过身朝着Kongphop示意,“再说前辈再怎么样经验也要丰富得多,是吧,Kongphop——”

 

Kongphop在迷迷糊糊坠入睡眠没多久就被嘈杂的说话声和木质门开开合合的动静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看了眼Pair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一时之间有些分辨不出梦境和现实哪个才是当下的状况。

 

“Pair?”他只花了两秒就迅速清醒过来,舒展了一下因为蜷缩在沙发里僵硬酸痛的身体,把毛毯递给Pair,示意对方接替自己的位置。“情况怎么样?”

 

Pair脱掉鞋,在毛毯里缩成一颗小球,“有好消息,通讯大概会在十分钟内恢复。”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心有余悸的微颤,“也有坏消息,雷达监测到现在在水域上方,可能会选择迫降。你呢?烧退了吗?”

 

Kongphop胡乱地点点头,吐息在空气中模糊地成型又迅速四散开去。“你先休息。”他朝着已经迫不及待合上眼睛的Pair抛下一句话就匆匆忙忙地朝着外面跑去。 

 

就算是从小在电视剧里、新闻中听到看到再多要么鲜活、要么杜撰的事例,也总是忍不住下意识地抱有了侥幸之心。在这一行,几乎大多数人都能够毫发无损地退休,Kongphop想,以至于时间久了,“空中事故”这种东西也就不知不觉间被埋到了地面六尺之下,离每天和天空打着交道的他们越来越远。

 

即使已经到了深夜,空气里还是充满着黏黏糊糊的热度,他只是从航站楼跑到塔台就已经出了身薄薄的汗。Pair的位置上现在坐着Tiw,正在和May一脸严肃地说着什么,M缩在旁边的椅子里像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因为他不小心撞在椅子上的声音吓得睁开了眼睛。

 

“Kong!”May朝着屏幕上努了努嘴,“已经有信号了。”

 

Kongphop慢慢地走到控制台前边,直到这时候才觉得太阳穴因为空调的冷和室外的热交替地太快而隐隐发疼。微弱的电流声从雷达对讲机里传出的那一刻,所有人像是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从那边传来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

 

“一号塔台,KA0206,”那个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请求支援。”

 

“一号塔台收到,”Tiw抓起耳机回复,“目前情况如何?”

 

“左引擎失去动力,已开启辅助动力装置,燃油剩余飞行时间约为两小时,不能确定通讯是否还会中断,请告知最有效迫降方案。”

 

“请保持当前航路,返回素万那普机场,7-1号跑道可以降落,”Tiw握紧了一只拳头,“……同时我们会尽快协调其他迫降地点。”

 

“KA0206,”讲话的人停顿了一秒,但Kongphop立刻察觉到了,就像是抓住了他的心思一般,那个人安抚地给自己的话语安上了结尾,“收到。”

 

对话赶在Kongphop能有所行动之前结束了。反正他本来也只能像现在,或者像今晚之前所有的时刻一样,呆愣地站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是Knot前辈。

 

“没事的,”他虽然是在对着Kongphop说话,视线却透过窗户落在外面的跑道上,“是Arthit,所以没事的。”

 

-Arthit-

 

“着陆灯就是地面上的星星。”很多很多年前,当Arthit还只是个在模拟仓里反复做着枯燥到几乎让人厌烦的飞行训练的毛头小子时,有天Bright突然这么说。这话太过文艺,尤其对于一向吊儿郎当的Bright来说,以至于当时被几个要好的哥们儿嘲笑了一个下午。

 

“是还没通过考试就已经想着怎么靠这一套去泡小妞了,”Plame说,“你的脑子里就不能想点别的吗?”

 

“我说的是真的啊,”Bright手舞足蹈地在深夜空旷地航站楼里舒展着腰身,“你们不觉得吗,因为我们在天上啊,所以对我们来说地面才是天空,着陆灯就像星星一样,指引着回家的方向。”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但你的眼睛比星星还亮’了?”Tuta嫌弃地甩开Bright搭着自己的手问。

 

“被你猜到了——”Bright夸张地张大了嘴捏了把前者的胸口,在被踢上屁股之前飞快地跑了出去。

 

Arthit照旧走在最后,和Knot微笑着看着其他人的背影。那是个普通的夜晚,和之后其他成百上千个他为了成为飞行员而付出努力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白天有时长有时短,空气有时稀薄有时炙热,夜晚和白昼的分隔线漂亮地像是条金色的流苏,飞行时长日渐累积,每一次在临近地面时看到那些星星他都会悄悄地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要做飞行员?似乎在某次去给航空学院的学生们做讲座的时候也被问起过这个问题。

 

“也并没有具体的原因,不像是什么励志的故事里的主人翁,从小就抱有这种梦想之类的,只是——”Arthit记得自己当时看着台下满眼期冀的孩子们说,“迷迷糊糊地,就像现在的你们一样走到了这一步。非要说为什么现在还在继续着的话——并不是每份工作都能让人满足,可飞行从没有让我感到厌倦。”

 

最初成为副驾驶的时候,Arthit大部分时候都是被Tum还有Dear两个前辈带的。头一回遇到强大的气流时,有点慌乱地迟疑了两秒才重启了飞行增稳计算机,Arthit在结束后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真正的飞行不是拿来做练习的,”Tum前辈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拖着行李箱走远,“我不需要不能百分百集中精神的副驾驶。”

 

“其实Tum前辈就是这样的,”下一次和Dear前辈说起这件事时对方大笑着告诉Arthit,“这是他的‘传统’。第一次试飞的副驾驶一定会挨骂,因为他觉得第一次的印象会最深刻,这样以后的飞行才会倍加小心。别担心,”他示意Arthit和塔台做下降准备,“他说你很不错,是这批副驾驶里最稳的一个。”

 

如果Arthit有什么“传统”的话,那大概也是和“印刻印象”差不多的一回事,如同曾经受益过的前辈,他下意识地和所有坐在自己右手边的人拉开了距离,即使好几次被Bright冲过来捏住脸颊说着“对后辈笑一笑能死吗”也还是没办法改变。不苟言笑的形象越传越广,大家因此在面对他时多半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什么童话里的恶龙,一张口就会喷出火来。

 

Arthit觉得这样不错。飞行原本就不是需要情绪的一件事。

 

可是Arthit忘了世界上原来还有那么一种人。越挫越勇,好似从未品尝过被拒绝是什么滋味。像是好奇宝宝永远都在悄悄地打量他,也像是街道上缓慢行驶的冰淇淋车,不论对谁都发出欢快又嘈杂的音乐。

 

“早上好,Arthit前辈,”Arthit回想起一年前的那天早上,坐在右手边的家伙微笑着朝他开口,“我是Kongphop。”

 

Arthit叹了口气,他抬起头看向机窗上落下的细小水点。下雨了。

 

-Kongphop-

 

“Arthit前辈的机内广播总是这么无聊吗?”大约是第三次飞行时,Kongphop终于从机长的脸上看到了点波动的表情。那是很快速很快速的一个斜眼,夹杂着小小的愤怒和不耐,还有一丝丝的不可思议,简直可以转化为“这个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的实体文字漂浮在对方头顶。

 

也许是担心动摇了形象,Arthit很快地再次恢复了平静。

 

“Kongphop先生,”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可以准备下机了。”

 

“真的,”Kongphop自顾自地接着说,“像Plame前辈就会介绍目的地好吃的东西,Tutah前辈会用当地的语言说句‘旅途愉快’,连Knot前辈有时候也会开开玩笑,Bright前辈一张口就停不下来——所以为什么Arthit前辈的机内广播翻来覆去总是这么几句话?”

 

“只讲乘客需要知道的信息就够了,”Arthit简短地回答,“其他是个人选择。”

 

“可是我觉得,”Kongphop在对方起身前又不甘心地开口,“让乘客感到亲切安心也是飞行质量的一部分,Arthit前辈不这么认为吗?”

 

他趁Arthit整理制服袖扣的空当凑了过去,让突然抬起头的Arthit吓了一跳,“还是Arthit前辈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这样?因为太紧张了?”

 

“……才没有!”这一次Arthit毫不掩饰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瞬间红透了的耳廓和语气在表达着完全相反的情绪。

 

“无聊晚上就去跟其他人喝酒聊天,”Arthit鄙视地撇了撇嘴,“我看你是憋坏了,这里的夜生活也挺有名。”

 

“可是只想和Arthit前辈喝酒吃饭聊天,”Kongphop笑着回他。“怎么办?”

 

对方索性放弃了回答,只是挂着“真是无可救药”的神情摇了摇脑袋,由下而上地透过长长的睫毛抛过来个无奈的眼神,嘴巴下意识地微微嘟了起来,不自觉地就露出了一点小孩子般的气息。

 

不晓得为什么,每一次越是看到面无表情的Arthit就越是想看他打破了从容的模样,越是看到那样的Arthit就越是想要看到更多。真是恶性循环——Kongphop在过后空无一人的驾驶舱里傻笑着自嘲。

 

他和Rojnapat机长的故事从开头就称不上美好。他递过去的橄榄枝统统被顶了回来,一句“工作中没有必要就别说话”让他硬生生地憋了口气,直到下了班远远地隔着两层楼梯看到对面的回廊下Arthit被Knot前辈一把揽过去揉乱了头发,即使表现地再怎么不情愿身体语言也分明没有抗拒。

 

“原来Arthit前辈会笑啊,”M在他身边火上浇油的开口,“我听学长学姐们说他特别可怕,大家都叫他‘魔鬼教练’来着。”

 

“我和他一起飞的时候生怕呼吸声大点会被他嫌吵。”Ork点头,“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四个小时。”

 

Kongphop闷不做声地跟着朋友们朝前走。他莫名地因为Arthit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而气恼,知道对方并不只是针对他这点也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一些。不管是好是坏,“不比其他人特殊”这个事实似乎才更致命。即使从小到大都是大家眼中的“优秀生”,他也从没有“要被所有人喜欢”的野心。可现在那个不喜欢他的人变成了Arthit,为什么,为什么就不一样了呢?

 

生着闷气的后果就是偷偷在Pair房间里举行的小聚会也让他喝得半醉。在被M搀扶着走出房间的那一刻,晕晕乎乎的Kongphop感觉到M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心里的小人拼命尖叫着不要不要不要拜托不要这么戏剧化好不好,他还是在抬眼后看到一脸生气的Arthit。从刚才打开的房门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Kongphop的酒快速地醒了一大半,他在半是内疚半是气馁中看向Arthit,因为对方眼中的距离而心头发凉。

 

“我知道对于私人生活我无权干涉,”Arthit盘起胳膊,向着还在模糊泄出异性声音的房间瞟了一眼,“但你们还有最后的考核没有通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在这段时间内看到什么让你们职业生涯蒙羞的事情发生。”

 

不是这样的,Kongphop看着Arthit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想。不是这样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从一开始就被那样冷冰冰地下了判断。连解释也不想听,不让他靠近,推开他时却比谁都用力。

 

Kongphop委屈极了。他低下头,“哇”地吐了M一身。

 

也许从那个时刻起就注定了会是这样的。Kongphop在Tiw旁边坐下,麻木地看着屏幕上雷达一圈圈扫描过后的痕迹想。Arthit在对面,他在另一边。Arthit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难过地停在原地。Arthit是屏幕上的一个小点,他在控制台前却只能保持沉默。

 

要是他能早一些学会放弃就好了。

 

-Arthit-

 

“Kongphop先生,”Arthit在做好起飞准备后开口,对方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转过头来,脸上挂着过分明亮的笑容,“请停止买这些东西。”

 

“就算你这样,”Arthit瞄到塑料袋里露出的粉红色一角更加心烦意乱,“考核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Arthit前辈猜得没错,我是在讨好前辈,”Kongphop说,他挥了挥手,打断了Arthit要说的话,“但不是为了考核。”

 

那是为了什么——Arthit在心里给尚未成型的问句及时刹住了车。他总觉得要是真的问了出来的话,惊慌失措的人一定会是自己。他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在心底泛起的不详预感:只要遇到了这个人,他人生迄今为止非常有用的那一套社交原则就会被彻彻底底地打乱。

 

就像只是看到了对方和女孩子在下班时间里疑似亲密的举动,他却一瞬间气得心脏都发疼。

 

“那有什么的?”Bright说,“大好年华血气方刚,又长得那么帅,和妹子们喝点小酒很正常。”

 

“我看到他从别人的房间里出来的!还不止一个女孩子!”Arthit把饭桌拍地砰砰作响,“不检点!”

 

“可是据你说,他出来的时候身边不是没有妹子吗,”Tutah问,“所以,他这反而不是自证清白了?”

 

“……谁知道他是不是出来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还要回去!”Arthit语塞了几秒,“你们为什么都替他说话?”

 

“你又为什么这么生气?”Plame问。“说到底,后辈们的私生活就算再乱我们也管不了的,有自己担后果的觉悟就好。也并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大反应。”

 

“就——”Arthit因为还在寻找的理由而涨红了脸,过了几秒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淹没在其他人的吵嚷中。朋友的吐槽没有饱含任何深意地一带而过,Arthit朝后靠进椅子里,庆幸没有人真的想知道那个连他也没办法给出的答案。

 

就像是从小就喜欢喝粉红冻奶这种甜兮兮的东西,即使年过三十也改不了。虽然也有些刻意地把它隐瞒成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知道的小秘密,但在公寓的楼下遇到Kongphop时他的第一反应怎么也不该是——掉头就跑?

 

“Arthit前辈!”

 

拖鞋和光滑的地板打了滑,Arthit一边的肩膀重重撞在拐角的墙壁上。他没办法忽略身后有些急切地、好像他再不回头就会叫到整栋公寓的人都听到的那个声音,忍着疼痛强装镇静地转过身去。

 

“干嘛?!”他把手中的东西藏在背后,隔着半条走廊没好气地问。

 

“Arthit前辈,”Kongphop快步地走到Arthit面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我有话和前辈说。”

 

“我知道这不是工作时间,也知道前辈可能不想听,也不感兴趣。”Kongphop微微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我和Pair是朋友,和May还有Ma-Plang都是,在学校里就是好朋友,已经很多年了。那天晚上真得只是在一起聊了聊天,因为我们几个快要考核了有些紧张。”

 

“是真的,”他再度抬起头,目光迫切地和Arthit的撞在一起,湿润的真诚的渴望的眼神让Arthit不由地眉心发痒,“……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

 

“……好了好了,知道了。”Arthit别开头,努力压下心头泛起的不安。按理说只凭简单的几句话鬼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可他却毫无由来地断定Kongphop说的全是事实。最开始见到对方还尚存的一点气恼被愧疚的波浪淹没,巨大到让他几乎想就这么落荒而逃,“不用担心,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告诉别人。”

 

“Arthit前辈是真的不懂啊。”Kongphop的笑声低低地在Arthit的面前响起,“——就算告诉别人也没关系的。”

 

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强调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只是想让Arthit前辈知道而已。”

 

杯壁上慢慢凝结起来的水珠耐不住重力一点点滴落在背后的地面上,从走廊尽头的天窗里吹进来的风也好像停滞在了半中腰,裹挟着Arthit因为对方离开前的眼神和话语而产生的胡思乱想重重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吹去。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Arthit捏起了手中的塑料提手,愤愤地喝了一大口粉红色的液体,又不小心冰到了后槽牙而无声地呲牙咧嘴。

 

下一次飞行时,Arthit收到了第一杯粉红冻奶,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

 

再然后Kongphop的考核毫无悬念地通过了。粉红冻奶一丁点儿作用也没起到。

 

再再然后是第四杯,第五杯。

 

Arthit渐渐习惯了在每当和Kongphop一起飞行的日子里喉头隐隐约约地涌出股甜意。条件反射这玩意儿真是烂透了。

 

Arthit从不认为世间的事情非黑即白,可如果非要用“喜欢”和“不喜欢”去把所有事物分类归纳的话,Kongphop一定不属于后者。

 

-Kongphop-

 

“一号塔台,KA0206接近堆积云层,”雷达对讲在紧绷的安静中突然响起,“气流很强,正在尝试提高高度。”

 

“一号塔台收到。耗油状况如何?”Tiw回应,“目前素万那普机场1-4、6-2、7-1号跑道皆可使用。”

 

“耗油接近一半,”Arthit的声音令人心悸地有了一两秒的断续,“……右引擎受到气流影响,制动能力减弱。”

 

“请保持现有航路及速度,”Tiw紧紧盯着雷达屏幕,“预计在一小时后降落。”

 

Kongphop在对讲机的另一头没了声音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都是冰凉的汗水。药剂让他的脑袋有些昏沉,浑身因为持续的发热而疼得厉害,他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太久没吃东西,即使微小的摇晃也能引起一阵反胃。

 

“Kongphop,”May在一旁担心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还是先去休息。我们都在这里守着的。”

 

Kongphop无声地摇摇头。他想说些什么,比如我没有看上去那么虚弱,比如我觉得一定会化险为夷没什么大不了,比如你转头看一眼M吧他现在一脸丧气就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应该在那里的。”Kongphop最终说。他知道May明白他在说什么。

 

应该是他坐在Arthit身边的位置上的。但他不在那里,因为他发了烧。因为他懦弱地自那天起就一直想要逃避可能受到的伤害。因为他自以为果断地硬起心肠对Arthit的欲言又止视而不见。他本该在那里的,和Arthit一起——

 

“在遇到紧急情况时,”Arthit说,彼时他们遇到了Kongphop飞行生涯中最强劲的气流,Kongphop在通知播放气流预警的间隙听到身边的人镇定地开口,“只有机长和副机长完全配合才能安全度过。”

 

Kongphop试图提起加速手柄的胳膊被一只温暖的手阻挡了。“保持现在的速度就好。”Arthit目不转睛看着窗外黑漆浓密的云层,在Kongphop焦虑地一再确认时才握住方向盘,“急速向右回旋。”

 

飞机猛烈地调转机身,带出一阵让人想要呕吐的强烈晕眩感。

 

“没事了。”Arthit伸出根手指轻轻敲了敲Kongphop的手背,四周仍在强烈晃动着的机身在几秒后恢复了平静。

 

“恭喜你,Kongphop先生,”Arthit的语调严肃,目光平视前方,可Kongphop却不知怎么听出了一点调笑的意味,“你刚刚穿过了人生第一个剧烈的气流。”

 

——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情呢?

 

不是害怕,不是激动,也不是放松。是心脏被厚厚的“喜欢”层层包裹住而跳动困难。是身体因为对方先前不经意的触碰而后知后觉地微颤。

 

是在那一刻有了想一直坐在这个人身边和他一同经历飞行中所有颠簸的念头。

 

然而这念头几个小时过后被一通电话搅得乱七八糟。Kongphop听着直属的Bern前辈在电话那端焦急地说着“Arthit喝醉了你能不能来帮帮忙”,背景音里还夹杂着不少清脆吵嚷的声音,没来由地在朝着目的地狂奔的途中一路咬紧了牙关。

 

说什么不让职业生涯蒙羞,这还不是脱了制服就和女孩子去喝得烂醉。要不是被Bern前辈好心地扶着出来帮忙给自己打了求救电话,还不知道这会儿已经进了谁的房间,好歹也是个机长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Kongphop在夜色里跳下出租车,用过大的力气一把把趴在Bern前辈肩上嘟嘟囔囔着的Arthit揽过来,匆匆忙忙地道了声谢又再度搀着后者回到车上。

 

“Arthit前辈能不能自重一点!”身边的人是真地醉得厉害,不老实地东倒西歪,靠在他身上就像是找到了依靠,连胳膊带腿都缠了上来。Kongphop气昏了头,又没办法把人剥开,只好口不择言地以牙还牙,“也不看清楚是谁就随便这么靠来靠去的。”

 

Arthit的眼神清明了两秒,气呼呼地说了句“你说谁不自重”。没等Kongphop说什么又对着他的脸打了个大大的酒嗝,没心没肺地变身回章鱼,扒在他身上小声扯起了呼噜。

 

被搬运回公寓的过程里Arthit倒是意外地老实,只是Kongphop胸口的邪火仍旧憋得慌,帮对方擦了脸脱了鞋之后也没头没脑绕着床转圈圈,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Arthit的手机在路上就不停地在响,屏幕上显示“大哥”,Kongphop知道那是几个学长对Tum前辈的昵称,怕对方实在担心就接起了电话。

 

“睡着了就好,”说明情况之后Tum前辈放心地说,“我还怕这小子还继续难过呢。”

 

“难过什么?”Kongphop问。难道是因为联谊失败,或者偶遇前女友,又或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了恋人又失恋了?不管哪一种可能性,都让他恨得牙痒痒。

 

“我要退役了。”Tum前辈说,他像是明白Kongphop的沉默出自于惊讶,于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上个月例行体检眼睛查出了问题,是家族的遗传病,没想到这么早就得了。”

 

“瞒着暖暖好久,今天才不得不说的。”Tum前辈说,“我们都知道干这行的,哪一天飞不了就是飞不了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暖暖很重感情,又死都不愿意把这些说出口,刚才一直拼命地喝酒拦都拦不住,你帮我好好照顾他——啊,千万别说我跟你叫了他小名,不然酒醒了又该跟我发脾气了。”

 

Kongphop挂了电话,走回到卧室在Arthit面前蹲下。

 

睡着了的Arthit看上去要小得多。微微张开着嘴,睫毛随着呼吸起伏颤动着,几缕头发散落在额前,如同它们的主人平日小心隐藏起来的那些柔软。Kongphop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弄开Arthit的头发,他知道这是个借口,头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的指尖在Arthit断了个小缺口的眉毛上滑过,接着是圆圆的、看起来总有些调皮的鼻尖儿,还有Arthit右边下颔线上那颗小小的、他每次只要转过头去就能看到的黑痣。他想不通为什么这小东西竟然也能让人心神荡漾。

 

仔细想来,Kongphop想,自己不由分说就误会了Arthit还乱发了脾气这件事有点可怕,毕竟他从不是个性格急躁的人,然而Arthit让一切都不同了。

 

但其实更可怕的另有其事。

 

更可怕的是Arthit正和他看到的、想象中的、期望的一样美好强大。

 

Kongphop的手指在Arthit嘴唇上方的空气中偷偷地停留了一会儿,隔着两三厘米的距离温柔地描摹着那里柔和可爱的线条,从总在上翘着的嘴角一直到像小鸭子嘴似的嘟起来的唇珠。

 

他想不带任何欲望地亲亲它。

 

他有些想笑,也有点想哭。

 

他想要是喝了酒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这样起码就能积攒一些勇气,盯着Arthit的脸多看一会儿。

 

-Arthit-

 

秋天就要来了,Arthit在看到闪电划过窗外天空时突然意识到。

 

所有属于秋天的特征都在显现:连绵不断的雨水,长袖衬衫,枯黄的树叶,在街角卷起灰尘的风,还有灰蓝色的天空。夏天寿命不再久矣,因此趁着短暂的间隙竭力释放出最后一点活力。

 

在Tum学长的露天婚宴上坐了没一会儿,背后的衬衫就已经湿透了,弄得人浑身不舒服。Tutah的主持词又长又文艺,而Bright竟然还被感动出了两滴鳄鱼的眼泪,又自以为谁也没看到似的偷偷擦掉。Arthit灌下了一口冰水,解开西装的扣子呼扇了两下。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时不出意料地在扎堆的人群中心看到了Kongphop。

 

对方人模人样的穿着深色的条纹西装和浆洗地很笔挺的白衬衣,Arthit看着那家伙领子前的黑色领结呼吸一滞,他想都怪那死Tutah,说什么也不让他用领带,说领结才是如今时尚主流。既然是时尚主流怎么全场只有他和Kongphop这么戴?搞得,搞得好像——

 

像是感觉到了Arthit的目光,Kongphop在这时抬起头来,Arthit来不及看对方到底是不是在看自己就慌慌张张地转开了视线。他走到角落里,拧开另一瓶冰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突然觉得自己渴得不得了。

 

事情好像从那晚过后就有些说不出的奇怪,Arthit想。

 

他觉得他真的摸不透Kongphop这个人:好像很喜欢和他对着干,又好像很在意他的想法。好像和谁都挺好,又好像偏偏要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才满足。他明明记得那晚上对方趁着他喝醉了还胆大包天地数落他不自重来着,只是还没来得及骂过去就实在抵挡不住困意睡死了,第二天早上回想起来正想发发脾气,Kongphop却在小饭桌上利索地摆好白粥和粉红冻奶,怕他宿醉难受还提前去买了解酒药。他在Kongphop温柔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喝完了一碗粥,被诡异的气氛搞得张口结舌,别说骂人,就是连句话都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最后只好穿着被Kongphop洗好熨好的衣服灰溜溜地逃走。

 

下一次飞行时Kongphop难得的安静,只是不需要操作的空当,Arthit每每用余光都能看着对方像是黏在自己脸上的眼神。

 

不准再看了!他忍无可忍,索性转过去趸起眉头冲着Kongphop吼。而后者只是乖乖地挂着笑意回了句好,仿佛他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Arthit前辈。他被贴在脸颊上的东西冰了一下,回过头看到Kongphop拿着杯粉色的饮料傻乎乎地对着他笑。

 

“怎么不继续了?”Arthit背对着其他人把粉红冻奶放在身前,头也不回指指刚才人群的方向,“不是聊得挺开心吗?”

 

他略微不快的话语不知为何让Kongphop笑得更开,“我上次说过的,”他伸出手朝着天空示意,“只想和Arthit前辈吃饭聊天。”

 

快接近凌晨的马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Arthit揉揉吃得圆鼓鼓的肚子,琢磨着事态发展的诡异走向——一起从婚礼上偷溜出来吃了饭不说,为什么两个成年男性吃完了饭还要这样一前一后散着步?他别扭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情侣,索性在路边的扶栏前站定,愣愣地看着桥下黑色的河水,因为今晚从一开始就不对劲的氛围而意乱心慌。

 

“Arthit前辈,”Kongphop在他身边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谢谢你。”

 

“突然说这个干什么,”Arthit摇摇头,“没有什么可感谢的。”

 

“谢谢Arthit前辈一直以来的帮助,”Kongphop说,“我知道的,虽然前辈总是摆出一副很冷淡的样子,但其实很关心我。”

 

“谁关心你了!”Arthit对着Kongphop呲了呲牙装凶,“——我对谁都一样的。”

 

“我觉得Arthit前辈对我是特别的。”Kongphop垂下头,露出个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也许只是我自己想要这么想。也或者是因为我对Arthit前辈是特别的,才贪心地想得到对等的回应。”

 

那些过于直白的话语让Arthit不用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他伸出手悄悄覆在胸口上,好掩盖住那里太过强烈的心跳。他现在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是Kongphop面对着他笑起来时眼中的光亮,是那些看似无心又暗藏深意的对话,有时候委屈,有时候又带着点任性,是只要回过头一定能看到Kongphop跟在他身后的执着与固执,还有那个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却为着难以描述的理由而不去戳破的自己。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下来。

 

“Arthit前辈,”Kongphop深深地吸了口气,“其实我——”

 

“明早还有飞行。”Arthit猛地从桥边退开,转过身把Kongphop的眼神阻隔在背后,“很晚了,回去吧。”

 

有辆摩托车的主人按着刺耳的喇叭在空荡荡的路上呼啸着朝前飞速驶去,河面上的船只也在发出断断续续地鸣笛。然而Kongphop迅速地抓住Arthit手腕的动作也好像有了声响,剧烈地压过了世间其他一切动静。那只手起先非常用力,握得很牢很牢,让Arthit几乎感到了疼痛。他并没有回过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知道这样的肢体语言太明显、太残酷了,因此也就难怪Kongphop渐渐放松了力道,只是冰凉的指尖还在他的皮肤上松松环绕着。

 

“Arthit前辈,”Kongphop略微颤抖的声音让他不得不看向那双眼睛,那里现在没有耀眼的光亮了,有的只是灰蒙蒙的雾气,“真的不要听我说完吗?”

 

“Arthit前辈不听的话——”Kongphop最终收起了所有力道,他的手指在Arthit的手腕上留恋地停留了一小下,无力地滑落在空气中。他努力地保持着微笑,即便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悲伤。他越来越微弱的尾音如同悬挂在夜空中的薄云,空气中淡淡的汽油味,街角商店里传出的老歌,还有其他美妙却也微小的东西一样,不知不觉就淹没在了夏夜的晚风里。

 

“——我就要失恋了。”

 

他不该在这时候想起这些的——Arthit被脸色发白的副驾驶示意看向雷达屏幕——他不该想起Kongphop难过的笑,不该想起Kongphop一言不发独自离开时的背影,不该想起那之后Kongphop在以为他看不到的地方仍旧执着的视线,不该想起他一次又一次坐在驾驶室里对着右边的空位发呆,不该想起今早当他以为能看到Kongphop出现在那里时的喜悦和愿望落空后的巨大失落,不该想起他在如此紧要的生死关头却忍不住总想知道Kongphop病得严重吗、会不会也还是有点担心他——

 

“一号塔台,目前能见度接近于0,”Arthit打开雷达对讲,“KA0206,准备降落。”

 

-Kongphop-

 

 

人为什么会为了自己没有的东西而伤心呢。Kongphop在那之后的几天反复问自己。

 

他忘了从最初起是自己执意地要不断靠近,忘了他之所以发现Arthit不同的那一面是因为自己追得太紧,忘了连故事的开端也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就这样慢慢贪心起来,还以为只要鼓足了勇气踏出那一步,人们就能得到想要的。Arthit可以很脆弱,也可以很坚强,他想,可以很冷漠,也可以很温柔,只是这些Arthit,全都不属于他。他因此一连几天都不怎么吃得下饭,夜晚只要阖上眼睛就会看到Arthit在桥边背向自己的身影,在梦里那个身影走得很慢,可他却怎么也跟不上。

 

即使是平时最没心没肺的M都看出了点不对劲,有好几次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被他含混地打发了过去。

 

“Kong。”结束了例行执勤,站在廊桥边发呆的Kongphop听到了May的声音。“站在这里干嘛?”

 

“没什么。”Kongphop摇摇头。对方却走了过来,安静地和他并排站在一起。

 

Kongphop知道May喜欢自己。从还在学校里的时候就喜欢了。他也知道自己装作无知的举动其实已经伤了对方的心。那在过去看来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他的心里却油然生出了内疚和无边无际的苦涩。

 

你喜欢我的时候,也会像我现在这么难过吗?他想这么问May。人类有时候是多么的矛盾啊,以往认为微不足道的伤害,突然就变得难以抵抗。

 

“M说你最近心情很不好,”May看着对面从熙熙攘攘到逐渐冷清下来的出舱口,“愿意说说吗?”

 

“只是有点累了,前阵子忙着考核,”Kongphop回答,“突然放松了下来,可能反而有点不习惯。”

 

“我们认识多久了啊?”May失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才不相信你说的一个字。”她看着那个最后踏出舱门的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失落地低下头去。

 

那是Arthit。他看上去很累,肩膀垮着,手指捏在眉头中间,他心不在焉地拖着行李走了一会儿,不小心被地面上凸起的铁片绊了一下,Kongphop攸地站直了身体,在看到他停在原地像小动物一样使劲儿甩了甩头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就这样无声地看着Arthit一路走远,有点不敢去看May的神情。他知道对方不会说什么,可仍旧控制不住地在心底笑话自己。事到如今,他还是没能戒掉和Arthit有关的习惯,还是下意识地暗自抓住每个可以靠近对方的机会,单单只是这样远远地看一眼,也能从心脏的灰败之处中开出几朵小花。

 

“May——”Kongphop沉吟着,在组织好语言之前被后者打断了思路。

 

“我知道。”May努力地笑着,胡乱地点着头,不着痕迹地侧过头用衣角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我知道的。所以我才说Kongphop想要隐瞒什么简直太难了嘛,你不知道每次我站在这里,看到你和他一起走出来的时候,你看上去有多开心。”

 

“没想到真的喜欢上一个人的Kongphop也会和我做一样的傻事,”May大笑着,“忽然心里有点平衡了。”

 

“Kong要加油。”她最后说,“在这里偷偷看了这么久,我至少还清楚一件事:他在你面前是不一样的。”

 

Kongphop轻轻地点点头。他们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KA0206,现在雾还是很大,从西面而来的积雨云快要来到,”Tiw说,“可降落时间很短。”

 

“KA0206收到,”Arthit回应,“正在下降高度。”

 

“正在清场并协调救援,”Tiw朝着无声打着手势的M点点头,“1-4、6-2、7-1号跑道皆可使用,请确保燃料释放完毕后迫降。”

 

“燃料释放完毕。”Arthit说,“开始下降。”

 

Kongphop僵硬地看向窗外,那里黑漆漆的,他根本看不到Arthit的那架飞机。在左右引擎都已经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完全靠备用制动,且燃料已经耗尽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把握好下降时机,如果视线受阻看不到指示灯,Arthit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他听到M正在协调消防和急救设备,因为所有人都想到可能会发生的状况。Ma-Plang像是倒计时般报着风速和高度,每次数字的变换都让他的心脏被无形的手越揪越紧。

 

“KA0206请注意,视野为四百米,高度为七百米,可以进场。”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但也许可能只过了四五秒,Kongphop听到对讲机的那一端开口。“进场指示灯见到,到达决定高度前一百米。”

 

“KA0206,到达决定高度,7-1号跑道,开始降落。”

 

明亮的尾灯划破浓密的云层和不知疲惫的雨点,冲破了层层阻碍,呼啸着出现在Kongphop的视野里。

 

“KA0206,”一分钟后他听到Arthitrthit说,“安全到达。”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欢呼,控制室里终于从几个小时死一般的寂静里解放了出来。Tiw抓起对讲机笑着冲Kongphop示意,Kongphop顿了顿,走过去抓起那个玩意儿说了句话。周遭安静了一秒,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笑闹声。Kongphop在一片热闹中朝着外面奔跑而去,想象着那个人长舒出一口气,一边的脸颊上因为笑意而形成小小酒窝的模样。

 

他想自己很傻,太傻了。

 

竟然曾经真的以为可以在没有那个人的世界里继续走下去。

 

他想他要告诉Arthit所有他藏起来的小秘密。他为了能在一场婚礼上和Arthit看起来登对而花费的心思,他很多次徘徊在公寓楼下守株待兔的笨拙,他在那一晚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阻止自己偷来的轻吻,还有他多年前看着台上的人在说起“飞行从未让我厌倦”时眼中流露出的耀眼光芒。

 

从那时起就决定要喜欢了。

 

并且从未想过会有停止的一天。

 

机场坪上已经挤满了急救和检修人员,平安着陆的飞机犹如归巢的倦鸟一样安静地被热闹的人群包围住。其他人陆续在Kongphop身后慢慢聚集起来,像是安静地等待着今晚最后一项无形的仪式。Kongphop没能思考,只是在看到Arthit出现的那一刻就像颗子弹似的冲了过去,根本顾不上想着Arthit极度疲乏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个太过用力的拥抱。他听不清大家都在说着什么,只能模糊辨认出Bright前辈似乎又在拿他的举动调侃着什么。Arthit被他带着向后退了几步,站定之后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他的怀抱中。

 

“Kongphop,”Arthit看向他轻声开口,眼神头一次没有任何闪躲,“我回来了。”

 

-Arthit-

 

之前暗恋过的女孩子早就当了妈妈,在照料小女儿时仍旧有些手忙脚乱的,一边嘟起嘴朝着看笑话的Arthit抱怨“你啊什么时候也快点结婚感受一下”,一边把黏在小孩子嘴角的糖渍擦得到处都是。

 

小女孩的眼珠子像是黑色的弹珠,有些发棕色的辫子挂在肩上,末梢绑着天蓝色的蝴蝶结。她满足地抱着Arthit买给她的粉红冻奶喝了一口,又皱起眉头,在妈妈问“好喝吗”时使劲儿摇摇头,回答“不甜”。

 

“当然啦,”妈妈握着女儿的手来回摇晃了两下,“吃过了更甜的糖果之后,再喝什么都没有味道了。”

 

她放开小女孩的手,安心地看着后者歪歪扭扭地迈开步伐朝着餐厅中心的滑梯走去。

 

“还没有谈恋爱吗?”她回过头问Arthit,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笑了,“暖暖啊,是不是当机长太久了,总想着安全第一,连去喜欢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其实我以前喜欢过暖暖的。”她不太好意思地皱起鼻头,“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现在过得很幸福,但想起也不是不遗憾的,”她说,“因为那时候的胆小,所以和暖暖在一起是什么感觉,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了。”

 

“喜欢一个人没点勇气是不行的,从来不受伤也不是什么好事,”她歪过头看向从滑梯拱门露出的小脑袋,“偶尔头破血流一次才没什么大不了。”

 

并没有头破血流,Arthit有点颓唐地默默想,可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机场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他已经很多很多天都没有见过Kongphop了。他一直搞不懂Kongphop到底喜欢自己哪里,因而慌张中总夹杂着对方随时会后悔的忧虑,但转念一想,自己曾经付出的那些喜欢也从没有清晰的脉络。他不再处于还能够随时冲动去爱一个人的年龄,有时在午夜时分感到的寂寞和走出安全区的畏惧相比不值一提。他没有料到的是,Kongphop的喜欢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渗透到了他的心里。

 

“Arthit前辈,”时隔很久的共同飞行途中,在他一再尴尬地没话找话之后,Kongphop目不斜视地拉起手柄,冷静地告诉他,“以后工作时间没有必要的话,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和我说话的。”

 

Arthit在之后的航程中一直沉默着。心脏跟随着高度的起伏而忽高忽低,连带着小腹也升腾起一股酸涩的感觉。

 

完蛋了啊,他想,完了。

 

为什么好像,失恋的人变成了自己呢。

 

在肩负着全机人员的生命安全的关头也难免想起Kongphop,还有那句“想起来也不是不遗憾”,如果自己失败了,Arthit想,Kongphop会比那个晚上还难过吗?

 

“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控制室不断更新着飞机高度,前轮第一下和地面接触时擦出了巨大的火花,驾驶室里满是轰隆隆的声响,然后速度减慢、减慢,最终完全停了下来。Arthit这才发现自己在刚才的几秒里一直在屏着呼吸,他和副驾驶交换了个不可置信的眼神,拿起对讲机报告了平安降落。他能听到那边的人们在笑着击掌或拍手,然后对讲机似乎被拿着的人递了给谁,传出了点碰撞的声响。

 

“Arthit前辈,”几秒后他听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欢迎回来。”

 

被急救人员测了心跳和血压之后就匆匆忙忙下了机,连行李都顾不上拿。Arthit钻出人群的那一刻就看到了Kongphop,对方正一脸紧张地站在廊桥的尽头朝这边张望着。Arthit想他能花很多时间等待只要Kongphop还能给他一次机会。他想这里终归是人太多了他们得先找个安静的地方。他想如果Kongphop不愿意听他说话的话那他就只好厚着脸皮亲了再说。

 

但Kongphop跑了过来。Kongphop没有任何犹疑地、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纳入了怀中。

 

Arthit在那个怀抱里眼眶发烫。他告诉Kongphop他回来了,仿佛听到Kongphop的心脏正稳妥安心地贴着自己的砰砰跳动。他把脸颊埋进Kongphop的后颈里贪婪地汲取着那里好闻的气息。男生们都在鼓掌,几个女孩子大着胆子起着哄。

 

“Arthit,抱得这么紧,”Bright在Kongphop的身后怪声怪气地问,“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吗?”

 

Arthit没有理他。

 

“Kongphop。”他稍稍从Kongphop的身上退开一点,紧紧地盯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那是地上的星星,是他在夜间飞行时的着陆灯。“你之前没有说完的话——”

 

“再说一遍,好吗?”

 

-END-

 

在脑子里盘旋了两个多月的脑洞终于写出来了,一切飞行知识都是瞎胡扯,请以宽容的心态呵护我(不

 

可能是写文以来最清水的一篇哇咔咔咔,炮仔想吃屁阿提就求我呀(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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